本文原於2016年12月間發表於臉書「陳瑞麟的科哲絮語」,現重新於此部落格張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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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2006年,我從哲學的觀點寫過幾篇談艾西莫夫小說的文章(見《科幻世界的哲學凝視》),談《正子人》、《基地》、《基地與帝國》、《第二基地》這幾本經典名著,《夜幕低垂》(Nightfall)是我想寫卻一直沒寫的一本。這本書的情節內容與科學史密切相關,趁著開設「古代自然哲學與科學史」的機會,找時間把多年來的心願實現。Nightfall有中篇和長篇,本文所評論的是艾西莫夫與席維伯格合著、駱香潔和葉李華合譯的《夜幕低垂》這本長篇科幻,它的出身因緣可見譯者葉李華的介紹。這本書的中譯在十六年前的2000年已出版,但似乎絕版也未再版。對我來說,這猶如「夜幕籠罩《夜幕低垂》」,即使我現在推薦本書,讀者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它?無論如何,總算開始了卻一椿心願。
設若蒼穹繁星,千年僅得一見
當面對這神秘天國之乍現
人類將會如何敬畏、讚嘆、頂禮膜拜
且將這珍貴記憶流傳子孫世世代代
──愛默生
愛默生這首詩是《夜幕低垂》(Nightfall)這個科幻故事的靈感,但是小說情節和結局與之截然不同:繁星乍現,文明毁滅!這是多麼具震撼力的情節設定,出現在 1941 年。很難相信艾西莫夫在21歳時就寫下這樣的故事,Nightfall這篇小說情節在21歲被想出的事實,讓我相信除了科學天才、音樂天才之外,確實有「科幻天才」可言。
一、文明毁滅記
「人類文明毁滅」是科幻常見的一個主題,《基地》也是其中之一。《夜幕低垂》與眾不同,它敘說一個異星世界──凱葛星──由於天文異象而毁滅文明的經過。這聽起來仍然像是一個老梗?天象變化的觀察在地球人類文明的發展上扮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古代人類畏懼日蝕、月蝕、彗星造訪、行星特殊排列等等異象,然而文明不曾毁滅。占星家夜觀天象預言人類社會的大災難不絕如縷,那些預言也很少成真。但是,凱葛世界的設定讓凱葛星人的文明必然毁滅,而且一再毁滅,彷彿宿命輪迴。
凱葛星的天空有六個太陽:火精、赤蓋、金鉦、金鑼、曦軒、曦輪(這是譯者葉李華的巧思,這些譯詞讓凱葛世界充滿異世界情調),它們此起彼落,輪番照耀凱葛世界,即使在最暗淡的時分至少也保有其中之一,使得凱葛星沒有黑夜!凱葛人因此演化出畏懼黑暗(中譯稱之「黯黮」)的本能,他們無法承受身陷黑暗中的心靈衝擊,依經歷時間長短,輕者精神發狂、嚴重者甚至會休克喪命。正因為從出生到死亡,凱葛人從來沒有經歷過黑夜,他們當然也不可能看過、甚至想像「蒼穹繁星」這樣的畫面,也渾然不知暗夜星斗的神秘冷光會變成導致他們瘋狂失神、甚至集體摧毁文明的天界異象。他們反而把「黯黮」帶來的恐懼當成遊戲噱頭。然而,每 2049 年一度的大災難正逐漸迫近….
《夜幕低垂》分成三部分:薄暮、夜歸、曙光。「夜歸」是大災難來臨的場景,「曙光」是災後倖存者的求生爭扎,「薄暮」鋪陳末日來臨前夕,一些凱葛星科學家如何逐步地從科學理論和證據中推出「文明毁滅之災將臨」這個大發現──正是這樣的情節使得本書具有深厚的科學史與科學哲學意義。然而,令科學家尷尬的是,在他們的確認這個大發現之前,已經有個狂熱的宗教團體「光明使徒」宣稱天神的懲罰將屆,他們甚至宣告「末世」來臨的精確日期,要求世人皈依悔改。理性科學家的發現和證據將為無根據的神秘宗教預言背書?這個情節蘊涵了科學理性與宗教信仰、知識證據與神話預言的對抗情結。
「薄暮」以薩羅大學任教的科學家為主角,從四條支線來鋪陳「文明毁滅之災將臨」如何被揭示、發現和確認,逐步地匯入「黯黮歸來」這條主軸。第一條支線是心理學家薛林501(混著名稱和數字編號命名是艾西莫夫喜用的手法)被邀請去確認「黯黮」對凱葛星人的心理傷害,為後來的末世災難中凱葛星人的集體瘋狂埋下具說服力的伏筆。第二條支線是考古學家塞芙拉89在貝里摩遺址的考古挖掘工作,由於一場意外的沙塵暴,吹出一個從未被發現的「坦波遺址」,比起過往權威公認最古老的貝里摩遺址更古老,而且有七到九層之多,層次與層次之間都有一條明顯的炭質黑線。塞芙拉更挖掘到非常古老的「坦波泥版」,其上的文字似乎記載了被湮埋的大秘密!第三條支線是年輕的天文學家畢奈25的天文學研究,他以偉大的天文學家兼天文台長艾索77發現的「萬有引力定律」為理論基礎,從事凱葛軌道的計算,卻發現數據與理論的預測不同!這意味著什麼?他的數據有誤,還是萬有引力理論錯了?如果是後者,會損及艾索77的偉大聲譽和情感嗎?畢奈十分困擾。第四條支線的主角不是科學家,而是《薩羅紀事報》的科學記者史蒙762,他是畢奈的好友,有著科學理性的心靈,對於宗教預言有強烈反感(和台灣的記者好像完全相反?)。史蒙深入「光明使徒」的總部,試圖採訪「使徒長」孟帝,不料只能與公關主任弗力蠻 66 會談,弗力蠻66告訴他《啟示書》記載了「天火時刻」的詳細內容:「我們的文明將被摧毁,倖存下來的人將臨艱鉅的重建工作。….這是可悲的輪迴,….我們曾被消滅過不只一次….」弗力蠻也告訴他每次災難輪迴有一神年,即2049年,而光明使徒的歷史可以回溯到六千年前近三個輪迴之長。史蒙一點也不相信這些「神話」,他想找畢奈發表聲明以回應光明使徒的狂熱預言,可是,他很驚訝地發現弗力蠻很有智慧、能言善道、也有其獨特的理性。
畢奈將他的計算結果告訴艾索,重新燃起艾索的研究熱情,他假設有一個看不見的天體,稱為「凱葛二號」,以狹長橢圓軌道環繞凱葛星,在很長的時間內它遠離凱葛,而且在六個太陽的光輝下無法以肉眼看到。此時它逐漸逼近凱葛,其引力影響凱葛的軌道,這才導致畢奈計算上的不吻合。艾索和畢奈計算「凱葛二號」的軌道,發現它將在隔年的塞塔月19日,走到凱葛與最不明亮的赤蓋之間,遮蔽赤蓋,不幸那天是「赤蓋日」,天上只有一顆暗淡的太陽!更糟的是,那時「凱葛二號」的視直徑是赤蓋的七倍大,這意味光亮會被完全遮蔽,全面黯黮將會來臨,而且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遠遠超出凱葛人對黑暗的承受度!塞芙拉的考古證據則顯示坦波遺址的每一層間隔約兩千零五十年,而且相隔平均,層與層之間的焦黑邊界是大火燃燒後的遺跡,這意味每隔兩千多年大火會焚毁一整座城市,然後人類在焚毁殆盡的廢墟上重建家園,兩千多年後再度被焚毁!初步解讀坦波泥版指示它刻著大火的宗教性警示。薛林則根據他的心理學研究指出「當黯黮出現時,人類會渴望光明──任何光明:燒什麼都好!燒家具,也燒房子。」這三個不同學科的證據匯集,似乎證實了光明使徒的精確預言:每隔2049年,世界末日將會降臨。
科學家相信他們的證據,也願負起警告世人的責任。無奈因為「光明使徒」這個狂熱宗教團體的先知性預言,科學家們的警示似乎在為他們的教義背書,這個結果令科學家十分不安。儘管他們的證據顯示黯黮將屆、大火勢不可免,與《啟示書》的記載完全吻合,但是所謂的「星斗」是什麼?他們毫無概念。拯救世界的良知使他們認為有必要和「光明使徒」進行某種程度的合作,取得他們的原始資料和記錄,然而,身為科學家應該訂下自己「理性的文明重建」計畫,摒棄「光明使徒」的神權方向。篤信理性、反對狂熱信仰的史蒙感到十分不解,即使科學家努力向他解釋科學證據,他就是無法相信。忠於自己信念的史蒙因而在報紙專欄冷嘲熱諷這批科學家,使得兩方友誼破裂。
以艾索為首的科學家的信念是這樣的:黯黮來臨只不過是天體運行結構導致的自然事件,不是什麼天神對凱葛人的懲罰。他們有必要使用天文儀器記錄把這科學發現忠實記錄下來,即使大毁滅已不可挽回,倖存的科學家可以將真實的科學記錄代代相傳下去,讓下一個兩千年間的人類可以提前預作準備。末日來臨那天,塞芙拉邀請史蒙到天文台見證真理。史蒙依然懷疑這個末世預言,但身為記者,他相信他應該在場見證「黯黮籠罩」凱葛星這個歷史大事件。「光明使徒」也發現了科學家團體的計畫,弗力蠻親赴天文台,要求科學家放棄他們理性重建計畫,遵循光明使徒的教義。科學家拒絕。赤蓋開始缺角、黯黮來臨!光明使徒的狂熱信徒攻入天文台,弗力蠻對著夜色頌吟《啟示書》。天文台一片混亂,人心恐懼。星斗乍現,冷光刺入凱葛人心靈深處,薩羅市火光沖天,見證者史蒙失去意識。
該怎麼解讀這個故事?
二、科學發現的過程
在人類的天文學史上,萬有引力定律不是牛頓被蘋果砸到有了靈感而發現的,它是任兩物體之間的萬有引力和質量乘積成正比,與其距離平方成反比,在牛頓時代早已被提出來了,稱作「平方反比定律」。牛頓用他發明的微積分,以幾何形式證明這條定律能夠導出克卜勒的三大行星定律,因此證明平方反比律可以說明和預測天體的運行。平方反比律最初只是針對天體,牛頓將它推廣到所有物體,包括微小粒子,所以稱作「萬有引力定律」,它的發現也因此被歸為牛頓(可以參看本人《科學理論版本的結構與發展》,台大出版)。可是,萬有引力定律在十九世紀時確實一度面臨挑戰,那就是天王星的異常軌道。
1781年,天文學家赫歇爾(William
Herschel)在天空中注意到一顆新星體。赫歇爾最初以為它是彗星,後來終於確定它是環繞太陽運行的新行星──即天王星。天文學家開始計算它的軌道,發現過去已有它出現位置的記載,但早期記錄和後來的觀測不合,與萬有引力定律計算的結果也不合。天王星因此變成「重力定律」的一個異例,萬有引力定律受到重大挑戰。當時至少有五個假設被提出來,其中之一就是「新行星假說」:在天王星外圍有另一顆大行星在擾動天王星的軌道。1846年德國天文台發現了海王星(參看本人《認知與評價》第三章,台大出版)。
凱葛星的軌道異常與凱葛二號的發現很像地球的海王星發現史。當天王星的異常軌道和萬有引力定律的計算不合被確認之後,當然也有科學家認為牛頓力學被否證了,有人重提笛卡兒派的渦漩假說。凱葛星的畢奈在發現凱葛軌道的計算和再三驗算後與艾索的萬有引力定律推算不合,擔心它會危及艾索宏偉的理論構築。但艾索畢竟是大科學家,他推測是否有某個對凱葛施力卻沒列入計算的未知因素。畢奈一聽到「未知因素」直覺反應是過於取巧,他回應說若可引入未知因素,何不假設有個隱形巨人或者巨龍把凱葛推離軌道?艾索半微怒半同情地要畢奈想想「塔哥拉之劍」──簡潔原則──凱葛星的中古哲學家塔哥拉提出的觀點說「我們必須揮劍砍去毫無必要的假設」。艾索給了一個更精確地詮釋:「如果同時面對好幾個假設,我們應該先用劍砍除最複雜的」。所以,艾索認為如果因凱葛軌道的不合就拋棄萬有引力定律(即假設萬有引力定律是錯的),那已知的宇宙結構知識會全盤崩潰。相反地,假設有未知因素是相對簡單的。
以地球上的科學哲學觀點來看,我們可以說畢奈的科學哲學類似「素樸的否證論」,它主張如果理論和經驗不合,就應該推翻理論。必須一提的是,Popper的否證論是精緻的,容許理論在面對經驗反例時可以修正。可是,艾索的科學哲學也不是Popper式的精緻否證論,籠統說來就是一種「科學理性論」,引入認知價值(即「簡潔」)的判斷到科學判斷中。艾索所謂的「塔哥拉之劍」則是地球上的「奧坎剃刀」(Ockham’s razor),有很多表述版本,一個最常見的是「如無必要,勿妄添實在」──本來是針對柏拉圖的共相或理型論。柏拉圖設想出「共相」或「理型」(ideal type)來說明我們經驗中的相似性(為什麼有些個體彼此間很相似,和其它個體則差異很大?)柏拉圖主張因為相似的個體分享了一個共同理型。但這個主張帶來「共相的共相」問題,亦即個體和共相之間的相似性也需要第二個共相來說明,如此等等,會導出無限多共相。這被暱稱為「柏拉圖的鬍子」。奧坎認為沒有必要假設共相存在來說明經驗的相似性,如此就把「柏拉圖的鬍子刮乾淨」,所以稱作「奧坎剃刀」。凱葛星的「塔哥拉之劍」背後有什麼哲學寓言或比喻,我們不知道。不過,奧坎剃刀被艾西莫夫和席維柏格用到科幻小說中可以看出他們的功力。
十九世紀地球上牛頓理論的危機不過是科學界的大事,與一般人的生活無涉,也沒有什麼占星預言的大災難。倒是十九世紀後的占星家把天王星、海王星、甚至冥王星都引入了占星學,增加了星盤的複雜性。21世紀後,冥王星被票決失去行星的資格,我很好奇未來的占星學如何回應這一點?在凱葛世界上,凱葛軌道的異常卻預示「黯黮來臨」的文明毁滅之災!「凱葛文明毁滅循環」的預測和證實雖然與「凱葛二號」的發現牽連在一起,兩者卻是不同的科學發現。凱葛二號只是天文學理論的異例,需要被解決。「凱葛文明毁滅循環」則包含跨領域的科學證據之匯集:黑暗會導致凱葛星人發瘋的心理學研究;考古遺址的意外發現與古代文字記錄(坦波泥版)的解讀;加上天文學的理論預測(還談不正證實,因為證實那天就是大災難來臨之日)。這種跨領域證據匯集產生的科學大發現,在地球的科學史上並不常出現,比較有名的例子是達爾文演化論、地球科學的板塊構造說、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達爾文演化論整合地質學、自然史(博物學)和馬爾蕯斯的經濟學理論;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整合生物化學、遺傳學、顯微鏡光學證據,涉及微觀不可見的對象,影響深遠;板塊構造說則匯整地圖繪製、海床地形探測、演化證據等,涉及巨觀龐大的對象,時間尺度綿長,它說明了台灣地震的原由,距離我們日常生活較遠,但是十分具戲劇性!
板塊構造說起於華格納(Alfred Wegener)的大陸飄移說。當二十世紀初精密的全球地圖繪製出來之後,人們驚訝地發現南美洲突出的部分似乎可以被拼入非洲凹人的部分,可是,這只是靈感來源,華格納從地質學、古生物學(古植物學)、古氣候學等領域中蒐集他的證據,也從他對冰河移動的觀察中建立模型(巨大的冰河可以在地表上移動,那大陸為何不可能移動?)華格納的證據很豐富,多數科學家卻無法接受,因為華格納無法提出大陸飄移的動力或機制──什麼力量可以讓如此巨大的大陸移動?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潛水艇已登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軍事潛水艇世界各地跑,一幅精密的海洋地圖變得很必要,這也幫助了非軍事的海洋探測,初步的海洋地形圖被繪製出來了,這稱作「海洋地理學」(oceanography)。1940年代,地質學家Harry
Hess提出海牀擴張模型,亦即海底岩漿湧出向兩邊擴散,使海牀變大,這初步交代了大陸飄移的機制。潛水艇的海牀探測則發現了大西洋的中洋脊,證實海牀擴張假說。地質學家綜合各方證據,於1960年代末提出地表是由幾個大板塊拼成的,地函的岩漿對流會帶動大陸移動,板塊的形狀也參考全球地震帶而被決定,地球的板塊構造說就此被接受。
「曙光」是《夜暮低垂》的第三部分,敘說凱葛文明毁滅後的求生掙扎。黯黮與星斗降臨導致凱葛人集體發狂,幾乎所有人在黯黮肆虐期間都失去意識,少數人熬過心理傷害清醒過來,卻發現面對一個殘破不堪的世界。「薄暮」與「夜歸」中的各主角們,在凱葛文明毁滅後的命運各自不同。偉大的艾索堅守崗位到最後一刻,可能被攻入天文台同時陷入瘋狂的光明使徒殺害,成為科學的殉道者。畢奈逃出天文台,和他太太會合,在一片混亂中掙扎地求生下去。他的兩個聰明的學生一個失蹤、一個被瘋顛失神的小女孩殺了。更糟的是,天文台的儀器全被搗毁,觀測記錄也全部被破壞。薛林在文明廢墟裡生存了一段時間後,遇到一群相信是大學召來黯黮的瘋子,薛林與他們起衝突被殺害了。在「曙光」這一段故事裏,記者史蒙和考古學家塞芙拉成為倖存的主角,在求生的過程中,塞芙拉殺害意圖侵犯她的前同事巴力可;史蒙則親眼目睹一個瘋子用小刀割開一位教士的喉部,並剝掉他身上的華麗祭袍;又看到兩個人在玩骰子,一人突然拿刀刺入對手的胸部。凱葛文明徹底毁滅,人類也退化成野獸。
一開始我對「曙光」這部分的情節比較不感興趣,後來我發現它企圖去描繪文明毁滅之後,人類(凱葛人)會陷入的悲慘狀態,如同哲學家霍布斯對自然狀態的描述:沒有法律、沒有權威、沒有道德、也沒有信任,人類的生活陷入暴力、貧困、恐懼、不幸、悲慘的狀態。Everyone against everyone。人人互為敵人,隨時擔心自己會被他人攻擊。地球的人類社會之所以沒有陷入自然的戰爭狀態是因為人有理性,會算計落入這樣的狀態沒有人能得利。然而,凱葛人因黯黮與星斗而精神發狂、喪失理性,遂淪入了霍布斯所描繪的悲慘世界中。
這個悲慘世界的救贖是什麼?光明使徒!
光明使徒擁有代代相傳的啟示書,精準地預言了凱葛文明大災難的降臨。光明使徒對此預言深信不移,他們未雨綢繆、做好萬全準備(包括物質和心理上的準備),《啟示書》甚至預言了科學家毫無概念的星斗,因此他們沒有被黯黮與星斗摧毁,在「後遮蔽時代」成為一股重建的力量──但是建立在宗教(神權)信仰之上。小說描述,大災難之後,有幾股力量競逐成為世界重建之後的領導者或政權,其中一個是收留塞芙拉的「火災偵查隊」,首領是一位大公司的老闆,它企圖建立一個專制獨裁的政權。另一股力量是被傳為「真正的臨時政府」,在南方的埃岡多,主要成員是大學教職員或舊政府官員,換言之,是一般所謂的「知識分子」組成的力量。塞芙拉和史蒙相遇之後,希望去投靠這個臨時政府。不幸的是,他們沒有實現這個願望,在逃往埃岡多的途中,遇到了光明使徒,史蒙被逮住了。後來,史蒙與弗力蠻面談之後決定投靠他,也說服了對光明使徒反感到極點的塞芙拉。
艾西莫夫和席維伯格塑造光明使徒這個宗教團體相當令人玩味,特別是它的公關主任弗力蠻的性格設定。小說透過記者史蒙的眼光,觀察到弗力蠻精明能幹,又具有宗教人士難得的幽默感,如果不是身穿教袍,「很像某個坐在豪華辦公室裡的年輕商人,比如說一位貸款部門的主管,或是一位銀行家。」(頁80)在黯黮歸來前夕,弗力蠻親赴天文台要求艾索停止他們的科學計畫,當遮蔽降臨之時,眾人陷入一片混亂,弗力蠻忽然吟誦《啟示書》中的篇章,星斗繼而現身,眾人恐懼地失去意識,弗力蠻卻得以免疫,在大災難後繼續神智清醒地領導「光明使徒」。似乎,宗教信仰讓人們更有能力對抗大災難?這可能有一些心理學證據,不過,我不打算深入討論宗教心理學,《夜幕低垂》這本書的重點在於光明使徒的政治性格。
光明使徒是一個具有政治目標的宗教團體,它的領導人弗力蠻其實是一個典型的政治人物,甚至可以說他深具理想目標,因為「他相信世界上只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拯救文明。」(頁392)透過史蒙之口,艾西莫夫和席維伯格如此地塑造弗力蠻的正面形象:「弗力蠻一生都在為此刻作準備,他知道保存文明的責任會落在他們這一代的身上。」「他想跟聚集在埃岡多的大學教授,以及其他神智淸楚和有智慧的人合作,一起重建人類的知識庫。」可是,弗力蠻重建世界的手段是透宗教。因為「弗力蠻知道,在全面的瘋狂裡,重建世界的最好辦法就是宗教極權主義。」「他…將會負責領導政府。使徒會以宗教政權來安撫情緒不穩和迷信的群眾。」(頁392, 393)這樣看來,弗力蠻根本就不是宗教人士,他的本質是「宗教工具論者」,把宗教當成推展政治理想的工具。除了吟哦《啟示書》的描寫外,小說並沒有賦予弗力蠻任何宗教激情,而且在史蒙看來,弗力蠻是「徹底冷酷,理性到了極點的人。」
在大眾的文化認知中,宗教與科學常被塑造成對立、甚至對抗的兩邊。科學的本質是理性與懷疑,而宗教的本質是權威與信仰。可是,這並不代表現實的宗教裡沒有理性;也不代表現實的科學裡沒有權威。在小說中,弗力蠻極度理性、深慮遠謀,反而身為科學家的塞芙拉對光明使徒似乎有一種刻板印象,她認為弗力蠻的神權專制政府會立刻處決異教徒、批評者…大學教授。這是艾西莫夫和席維伯格想為宗教平反嗎?其實也不是。科學與宗教的在內容或立場上的衝突其實不是這本小說的主題,小說真正呈現的立論反而是:權威性的信仰也許是人類從大災難中復甦的最好工具。
宗教是不是人類在面對大災難後重建社會秩序最好的方法或工具?弗力蠻是不是真地深富政治理想主義?還是不過是個追逐權力的野心家?以宗教信仰來重建在災難後的社會秩序似乎言之成理,投入政治就必定面對權力分配與競逐的問題,即使是宗教內部的也有其內部的權力問題,更不必說外部的政教合一。小說在史蒙說服塞芙拉加入光明使徒後嘎然而止。是以對於上述疑問,小說沒有提供答案。所以,雖然本書涉及了災難、信仰與政治,但是小說對於三者關係的刻畫並不深刻。人類歷史顯示的大災難、宗教、人心、政治與社會秩序的關係相當複雜,這本科幻小說其實無法負擔如此深重的主題,只能點到為止。
後記:
不少科幻電影與小說喜歡探討科學與宗教(基督宗教)的關係,例如茱蒂佛斯特和某人主演的電影《接觸未來》以及丹布朗的科幻驚悚小說《天使與魔鬼》。這當然和西方文化深厚的基督教背景有關,這兩部作品也直接涉及科學與基督教的緊張關係。有趣的是《天使與魔鬼》出現「光明會」的字眼,卻代表一個科學團體(小說虛構它是伽利略創建),雖然這個科學團體其實是一個宗教恐怖主義者(總司庫)所策動的,想嫁禍給科學。
《天使與魔鬼》對於科學和宗教關係的刻畫其實有點媚俗,其中有很多科學史的錯誤,例如說伽利略主張橢圓軌道被教會迫害,實際上,主張橢圓軌道的科學家是克普勒,伽利略本人堅持正圓軌道。小說塑造的科學秘密團體「光明會」的象徵是土、水、氣、火四元素,反而是希臘科學的產物,亞里斯多德也抱持相同的主張,而十七世紀的教會以亞里斯多德的理論為主導,四元素理當是教會的學說才對。那時到中國傳教的耶穌會士引入中國的「西方科學」其實是教會的科學:包括教會官方宇宙論、托勒密的天文學、四元素(四行說,因此和中國傳統的「陰陽五行說」對抗)、亞里斯多德的理論。其中,教會宇宙論主張「地圓說」已經對中國傳統的「天圓地方說」造成強大的衝擊,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祝平一的《說地》(三民)一書。當然啦,我不是以科學史錯誤來譴責《天使與魔鬼》,它畢竟只是小說。事實上,《天使與魔鬼》十分具有娛樂性,情節緊湊、扣人心弦,在我看來,甚至比更有名的《達文西密碼》來得更精彩。丹布朗根本就是以寫好萊塢劇本的模式在寫小說,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的小說拍成電影後都十分賣座。
附帶一提,《夜幕低垂》其實也曾被拍成電影,成果是「災難一場」。超難看的一部電影。《夜幕低垂》其實不適合拍成電影,因為它沒有一對男女主角串連全場(史蒙和塞芙拉不算),也沒有大反派來勾懸人心,小說的「戲份」被分散在不同的主角身上,內容著重知識性而不是感官刺激,凡此種種都使它很難拍成好看的電影──雖然它的科幻點子令人拍案叫絕。一個改編成電影劇本的方式是塑造一位拼湊各方證據以「推理解謎」的男主角英雄(年輕的天文學家畢奈是比較好的候選人,但我個人會偏好把男主角設定為年輕的科學哲學博士生,哈哈),由來他來串連各方證據,獨力解開「黯黮降臨」、預言大災難的來臨,但在解謎過程中引起眾人的誤解和反對,也因此和女主角(一位考古學研究生)有情感與理性上的衝突。弗力蠻的角色必須被塑造成大反派,男主角被眾人認為與弗力蠻作了魔鬼交易(他拼湊各方證據的結論卻支持《啟示書》的預言),弗力蠻必須被塑造成壞到骨子裏的大壞蛋,在大災難後,男主角與他對抗,同時贏回女主角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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