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2日 星期一

賽伯格、後人類、與寶可夢

前言:以下是兩篇文章的組合,分別寫於2016年7月20日和27日,並發表於臉書。寶可夢的部分經過小幅改寫。



 「賽伯格」(cyborg)和「後人類」(posthuman)的概念都是目前文化研究和科技研究中滿流行的概念。「賽伯格」是 cybernetics organism 的組合,用來意指一種自控機器和有機體(生物)的合成體;「後人類」則是一大堆「後」(post-)中頗新的一個概念,大概意指機器人、生化複製人(replicants)、賽伯格人(合成人)、仿真人(androids )、生化仿真人(bioroids....等等。這些英文字都有特别的定義,中文則是根據英文定義來意譯,讀者可以 google 或查 wiki 來理解。可以看到,「賽伯格」和「後人類」這兩個概念其實是相關的。

 

六年多前,我就曾應聯合文學之邀,參與一個「後人類專輯」的寫作,發表一篇後人類的演化奧狄賽,我不清楚聯合文學有沒有數位化上網,所以我打算把它貼在網誌上以饗本廣播台讀友,也送上 academia。但是聯合文學310期的版本還有其它作者如向鴻全、難攻博士等的文章,他們都是科幻愛好和研究者,值得找來一看。

 

我對「賽伯格」沒有樂觀的聲調,反而抱持一個比較保留的態度。除了後人類的演化奧狄賽之外,還有一篇學術論文也討論到「賽伯格」,它是發表在科技、醫療與社會STM期刊)第十八期孔恩的結構五十年專輯,稱作〈革命、演化與拼裝:從HPSSTS,從歐美到台灣〉。這不是一篇專門討論「賽伯格」的論文,但是它討論「賽伯格」這個概念如何被引伸、被延異地使用。亦即,「賽伯格」被引伸來隱喻跨越科技與人文的二分框架。我當然不反對跨越我們社會中一直存在的科技與人文的二分大框架,而且我自己也努力希望能對此作了貢獻。但為什麼「賽伯格」這個概念可以用來隱喻這一點?在此我不打算多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我那篇論文頁314-315處。

 

我對「賽伯格」這個概念抱持保留,一個理由來自我的分析哲學訓練,對於「意義精確性」的追求欲望。我當然理解一個語詞或概念會不斷地產生分歧,法國哲學家德希達的「延異」(differance)概念十分精準地捕捉到這個語言意義的「生命歷程」模式,differance也是一個合成字,由 difference deferance (deferral) 組合而成的,意指語言、文本的「意義」會在人類不斷地詮釋下被差異化,文本的「完整意義」永遠無法被完成、永遠延遲。因此,像 cyborg 這樣新奇的概念,可能在短期內被大規模地「延異」。此外,我們的日常語言也充斥大量的隱喻或隱喻使用(metaphoric meaning),人類喜歡使用一個語詞指涉對象的部分特徵來描述或形容另一個類似的對象,增加溝通和寫作的委婉與樂趣。我當然不反對實際上語言使用的多樣與變動,還有概念不斷地延異,我們對於隱喻的喜好也強化了延異的運作。但是,我仍然相信理解一個語詞或概念的規範性標準(或意義)是必要的。有機會再談這一點。

 

另一個理由是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物化」(materialization)概念。我們與機器的深度結合──不管是哪一種形式──難道不會有被物化的風險嗎?當然,在當代社會中,各種形式的「物化」仍然如火如荼地在進行,例如物聯網的建構──這也是我之前所說的「擴增真實」。在這種形式的「生活環境物化」下,我們仍然可以保有人類的心智空間。可是,如果我們的心智與目前的資訊網絡深度結合(雖然技術上有極大困難,我也懷疑有「自然障礙」),像電影《金牌特務》那種被外來無線資訊操縱的場景會不會出現?手塚治虫的「科幻極短篇」漫畫也有一則類似的故事,這類故事可以用來隱喻中國文化大革命那種現象。

 

第三個理由是具體的,來自《銃夢》這本日本漫畫的情節,它描述一個悲慘冷酷的賽伯格世界。我在上述兩篇文章的腳註中都提到它。《銃夢》是我非常喜歡的日本漫畫之一,充滿血腥暴力的畫面(但是我當然不是因此而喜歡它)。這本漫畫出現於1990年代,它的科幻場景相當戰慓悚然,並發人深思。我一直想為它寫篇評論文。《銃夢》顯示賽伯格(合成人)的世界並沒有那麼美好,我也一直懷疑我們是否天生會喜歡與無機物的機器結合──當然,有人確實喜歡使用機器、發明機器,但這和「與機器結合」或者無奈下必須使用機器來強化自己是兩回事。


寶可夢、虛擬真實和擴增真實?

日本任天堂公司的 Pokemon Go 手機遊戲改編自一部兒童卡通,最初稱作「神奇寶貝」。我感興趣的是用來描述這種現象的ARAugmented Reality,擴增實境)和VR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這些概念──誠然它們是技術概念,但因為使用 reality 這個哲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又我自己的哲學工作有一大比例是與它纏鬥,所以,我從reality下手。

 

我看過「神奇寶貝」這部卡通,它的內容是某個世界有一種奇特的生物(或妖怪?我懷疑它們是日本妖怪的「萌樣版」)──叫 Pokemon (中文譯成「神奇寶貝」),它們有各式各樣的外形、特徵和特殊能力,例如叫「皮卡丘」的主要配角,它看來像是松鼠和兔子的混合體,是黃色的,兩頰有紅色的圓點,使它擁有可愛的蘋果臉,它可以發出「十萬伏特」的電力,以打敗其它較不可愛的寶可夢(當然,皮卡丘也會被別人打敗,然後它會和主人一起修煉,以便提昇自己的功力)。寶可夢可以被玩家收服在一顆小球裏,然後玩家使用自己收服的寶可夢互相較量,寶可夢們各自施展自己的特殊才能,以打敗對手。這可以歸為一種「代理人格鬥」的遊戲,有太多太多日本漫畫是以不斷地挑戰對手的格鬥為題材。其實,這是超無聊的卡通,我從來沒有好好看完一集過,大概十歲以上的小孩就不會再對它感興趣。沒想到這種情節設定的卡通居然可以被任天堂開發成手機虛擬遊戲,使用這種遊戲程式,可以在世界各地補捉寶可夢,然後呢?其實我不清楚然後是怎樣。我只知道它現在(2016年間)變成成人在世界各地到處玩

 

技術家以 augmented reality來描述寶可夢這種虛擬遊戲的技術,它對比於 virtual reality 。因為 AR 「把虛擬環境貼在現實環境上」,而目前的 VR 技術是虛擬一個全新的環境,讓我們的感官能進入那個虛擬環境中感受和經驗。要進入VR 虛擬的世界,玩家必須戴上特殊的眼鏡式裝備,這個裝備就是一個虛擬世界和真實世界的分界線。但AR不必,玩家使用手機捕捉被「貼在」現實環境(由手機照相呈現)中的寶可夢,這使得手機裏的虛擬生物「好像」出現在現實環境中(但它可能受限於卡通設定,寶可夢在現實環境中像一張貼紙。我預期以後可能會有人開發出栩栩如生的虛擬影象出現在手機反映的現實環境中)。所以,VR下的生活世界和遊戲世界是斷裂的,但 AR 裡的兩個世界則是連續的。

 

從哲學的角度(術語使用的適切性)來看,以 augmented reality 來稱呼寶可夢的技術並不適切,它也許是對比於 virtual reality 而來的。Virtual reality 原本是個矛盾詞,因為「虛擬的」就不能是「真實的」,不過,我們可以把 VR 理解成 the simulation of reality (「模擬真實」),因為有些VR的技術是使用程式去摸擬真實建築的場景,使人們透過穿載裝置而能「如臨現場」(具體形象很早出現在《桃色機密》這部電影)。可是,VR當然也可以創造出完全虛構的想像世界,但讓「沈浸」於該世界的人們產生猶如在真實世界中的感官體驗──這種情況是「模擬真實」嗎?應該不是,因為沒有一個真實的場景被它所模擬。

 

Pokemon Go的遊戲沒有「擴增實境」,它不過是把「虛擬影像」融入「被反映(reflected)、被拍下的真實影像」中。它仍然是「虛擬」,而且它虛擬的是我們心靈中的想像或形象(images)。所以,與其說它是 augmented reality,不如說它是 virtual imagination(虛擬想像)。

 

那,有沒有「擴增真實」?有。事實上,各種時空技術產品就是「擴增真實」。例如各種建築物創造出一個大自然所沒有的真實空間,讓我們得以生活在三度空間、甚至地底空間裏;又如交通工具創造出一個能移動的真實空間,不僅大幅擴增我們的活動區域和範圍,也改變我們行動的時間長短。人們常常說「網際網路」是個「虛擬世界」,這種用法背後的思路大概是:「網路」是程式搭建的,而程式是用來虛擬真實世界的,例如網路的人際關係、網路的身份可能和實體世界的人際關係與身份不同等等。事實上,我認為「網際網路」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擴增真實」,因為它和其它時空技術產物一樣,確實擴增了我們生活上的時空:網路打開了一個網路人際空間、知識空間和影像空間,沒有網路就沒有這些「新空間」的存在,例如,在網路我可以認識某位在現實上無法遭遇的朋友、可以讀到在現實中讀不到的新聞、欣賞到現實中無法觀賞的影像等等。

 

回到VRAR。如同先前所論,VR的技術也可以創造出一個完全想像、虛構的世界,只是擁有如真實般的體驗感。那麼VR當然也是一種virtual imagination,需要穿戴裝置的VR遊戲和類似 Pokemon Go 遊戲的差異不過在於前者是「封閉的」而後者是「開放的」。亦即就適切的哲學概念而言,我們應該描述目前所謂的 VR 技術是一種「封閉的虛擬想像」,而所謂 AR 技術是「開放的虛擬想像」。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不知他是否已退流行了?)的「擬象」(simulation)曾被用來描述「虛擬想像」,但是重點是,有時擬仿的並不是真實,而是人們心中的想像。

 

我不是說VRAR這些技術術語的使用是錯的,它們做為「技術語詞」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想說的是,它們並不適合做為精確和適切「哲學概念」以用來分析這些技術所創造出的新現象。這種「哲學概念」分析當然不是在玩文字遊戲而已,而是透過概念的「規範性(適切性)分析」以便幫助我們更精確地掌握它們指涉的具體現象──例如VR此一技術語詞指涉的對象,可能有很多不同的類型──例如 the simulation of reality, the closed simulation of imagination, the opened simulation of imagination, etc。而augmented reality 這個技術語詞,反而可以被當成一個指涉各種「時空技術產物」的「哲學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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