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寫於2016年7月7日,並發表於臉書「陳瑞麟的科哲絮語」。
最近心靈深處的某個「文藝中年魂」痙癴發作,所以連續寫幾篇和文學有關的散論。
身為一位主要以華語(或漢語或中文)思考的人,被中國古典文學吸引是很自然的,雖然對中國哲學有很多意見。在各種中國古典文學類型中,我大概最喜歡「詞」,因為它富有最鮮明的節奏感和音樂性。我能背很多首詞,不必刻意去記誦,通常被一首詞吸引,不管小令或長調,唸個幾遍,自然而然地就記下來了。
中國古典文學常講「唐詩宋詞」,意謂唐代詩人在創作「詩」這種文學類型上有最高成就,而「詞」在宋代詞人的筆下達到顛峰。確實,我記憶中的詞大多是宋朝名詞人如蘇軾(東坡)、岳飛、陸游、辛棄疾等人的作品,充滿在中原大地上豪邁奔逸的金戈鐵馬之聲,例如大家耳熟能詳的「赤壁懷古」(亂石雲崩,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滿江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訴衷情」(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破陣子」(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永遇樂」(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仔細想想,我為什麼會被這類詞句吸引?事實上,它們都不在我的生活經驗內,很難談得上內容的「共鳴」。一種解釋是這種風格的詞類似軍歌,即使一個沒有軍旅經驗的人,聽到慷慨激昂、雄壯奮發的軍歌節奏時,心思也可能會被曲調吸引;另一種解釋是我在年少受教育的過程中,被中國傳統文化隱藏的軍國主義深深薰陶。
搜尋我的記憶,發現很少有晚唐五代詞人的名詞佳句。我確實記得不少南唐李煜(李後主)的詞,大多都是悲悽沈痛的亡國之音(「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怎麼會這樣?
前陣子寫NBA籃球,談到「杏花吹滿頭」,網友馬上幫我找出它的出處,來自五代詞人韋莊的〈思帝鄉〉: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馬上被這首詞深深吸引。它描寫一個追求愛情的少女,主動挑選自己的意中人,不在乎傳統要求(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毅然承擔自己選擇一往無悔的決心(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從今天性別平等的觀點來看,這首詞的「進步意識」在整個中國文化傳統中實在少見,甚至它可以被現代作家用來隱喻NBA籃球運動員的處境,貼切合拍。在近千年之後,這首詞還能被傳頌並引發共鳴,不能不說它是一首觸及「普遍人性」的千古絕唱。可是,我這樣一個記了不少詞的愛好者居然沒看過?
可以說我孤陋寡聞,接觸詞的廣度遠遠不足。當然,我畢竟不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甚至不是中文系科班出身。我頂多只能算一個「普通」的詞愛好者。但是,我為什麼不能在各種文學作品中間接地讀到它的完整內容呢?花了一點時間,把家裏書架上的六七本「中國文學史」的通論書籍拿來翻翻,它們多是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史」的教科書,大多數是中國學者的作品,出乎我意料之外,沒有一本介紹這首詞。
我讀了這些書對於「詞」的論述,發現論調千篇一律,推崇宋詞的藝術成就而貶抑晚唐五代詞,特别是以溫庭筠和韋莊為代表的《花間集》詞風,說那是萎靡之音,描寫男女情愛、風月花栁,眼界格局狹小。它們對於宋詞、特别是南宋陸游、辛棄疾在「國仇家恨」的經驗和危機下「生產」出來豪放詞風,描寫軍旅經驗、烽火連天場景的詞推崇倍至,論述它們意境深遠、格局恢弘。
李後主的詞或許是五代詞唯一例外。一本通論介紹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浪淘沙》(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等,說那「深刻而又廣泛的人世之悲,所以其言情的深廣超過其他南唐詞人」,又說「擴展為一種普遍的人生體驗。…能引起普遍共鳴。」言下之意,似乎要像李後主一樣,經驗到亡國的悲痛,對人生的體驗才能既深又廣?要寫到亡國的悲哀痛苦才能引起普遍共鳴?
在我看來,南宋詞人填詞的藝術成就確實極高,與晚唐五代的「花間集」不管在內容和風格上都大異其趣,它們的確來自相當不同的生活經驗,因此產生巨大的內容、文筆、形式與風格差異。分析這些差異並扣連詞人的時代背景與生活經驗是好的,但若要論斷境界或成就高下時,恐怕要先反省論斷的依據有什麼更根本的觀點視角或隱藏的意識型態。我不是說我們可以擺脫意識型態來作論斷,我說的是,要對一種論斷的觀點視角和意識型態有所自覺,而且應該考慮不同、多元的視角。遺憾的是,那麼多中國文學史的通論書籍,觀點視角和意識型態如出一輒。這些書是不是一直在強化中國文化的一元性?
事實上,南宋詞人的詠誦男女情愛的小令和長調也寫得極好,但那些中國文學史通論書幾乎都不談,例如陸游著名的〈釵頭鳯〉和辛棄疾的〈醜奴兒〉。有一本台大中文系教授寫的《中國文學史新論》,沒有對晚唐五代詞和宋詞的境界高低作論斷,而是較客觀地針對內容與風格作細緻分析,並持平地論述詞風的轉變。可惜在談到陸游的〈釵頭鳯〉時,沒有完整引述,反而說它「不過是花間以來婉約詞派的離情相思的繼承而已。」我非常喜歡〈釵頭鳯〉,高中時第一次讀到,馬上被吸引並記下來,至今鮮明如昔: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這首詞的意境聲調也一定能引起「普遍共鳴」,特别是針對戀人情愛受阻、記憶難忘、卻無法再聚首的處境。
高中時就學到〈釵頭鳯〉,回想起來,那時學到不少詞,特别是從「中一中青年」這校刊,裏面有很多文青之作,宋詞常被引用寄情。我懷疑高中生階段很容易被詞吸引,而且不管是晚唐五代或宋詞,「愁」字出現的頻率極高。17, 8歲青少年特別容易被「愁」吸引?辛棄疾的〈醜奴兒〉前半段很鮮活地描繪出那種文青心思:「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後半段是否精準命中我們這種「文中」比較不確定:「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畢竟生活在今天這種處處小確幸的年代,是否已「識盡愁滋味」不得而知。
回到韋莊的〈思帝鄉〉。我心中一直對「一生休」和「不能羞」在音韻上的重覆有點疙瘩,又「一生休」(一生就這樣罷了)仍然有點消極,如果改成「一生丟」(老娘一輩子就這樣豁出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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