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0日 星期四

AI、著作權與「準人格權」

 2022年11月9日,我邀成功大學戴東源教授邀請在「科學與工程倫理」通識課程視訊演講「AI可以有感知/意識嗎?」


我因為同學的發問,當場提出一個關於AI的預言:

我預言未來會有哲學AI程式,而且它生產出的哲學論文,可以通過某個哲學期刊的審查而被刊出。

可能未來有哲學家和資訊工程師合作這種哲學AI,然後作上面的實驗,未告知期刊文章是AI寫的,想讓期刊編輯認為那是哲學家寫的文章,當被刊出時,再公佈那篇論文是AI寫的。這個實驗的目的是想測試或檢驗AI是不是能寫作哲學論文的能力。

我把它寫下來,看看這預言未來會不會應驗。

這可能是個可怕的預言!當然,即使實現了,我相信哲學家還是不會失業啦。

我在臉書上貼出這則預言,馬上有朋友貼出已經有人命令另一個AI文章寫作程式GTP-3創作一篇關於它自己的文章,去投稿學術期刊,接受審查。不過,在這個案例中,期刊似乎知道那文章是GTP-3自己寫的。

雖然我仍然不認為像LaMDA或GTP-3有自我意識,但是確實「作者權」和「著作權」的歸屬問題會先跑出來。

我想到一個新問題,不同的AI文章或對話程式所産生的作品,也都放在網路上,可能會互相被援用,但不確定是否所有程式都內建「引用」的指令?看來GTP-3內建了「引用」的指令。但是 LaMDA有沒有呢?它能不能自我學習「引用」(quotation)的行為?

我想像的問題是:假定有人命令LaMDA也創作一篇和GTP-3有關的文章,但現在有關GTP-3的文章非常少,就GTP-3自己寫的,那LaMDA會不會寫出一篇和GTP-3寫出來的文章「大同小異」?但LaMDA卻沒有標明是「引用」GTP-3的文章?結果GTP-3指控LaMDA抄襲?違反AI寫作倫理?

哈哈,在談這個問題時,我已經不得不賦予GTP-3和LaMDA某種「作者」的「身分」(identity)了,雖然它們的「法定代理人」(legal agent)是創造它們的公司。

所以,我想我們已經需要一個「準人格」(quasi-personhood)的概念,以便用在GTP-3和LaMDA之上了。

然後,隨著這兩個AI程式越來越精巧(可能還有其它的AI程式),它們的各種「權利」:著作「人格」權、著作財產權、甚至「財產權」本身的問題都會浮現。

GTP-3和LaMDA創作的著作如果可以獲利,那麼所得該歸誰有?下指令的人?創作的公司?或者AI程式自己?

一種可能性是法律賦予GTP-3和LaMDA「準人格」的地位,在財產權的擁有上類似「法人」,有獨立的財產權,因此,創作它的公司應該開一個專屬戶頭,它們的創作所得必須納入此戶頭,只能支付工程師來用於把它們進行改良、複製、升級的用途?不得作為它用?

談到這裡,不得不說艾西莫夫和席維伯格的《正子人》所描繪的情節細節,在未來將一一上演。

2022年11月8日 星期二

意識型態


201969日於臉書「陳瑞麟的科哲絮語」重刊。

 

前言:長久以來,我就一直想寫篇討論「意識型態」這個概念的文章。不過,由於各種因素而遲遲未能實現。再拖下去,可能完成日遙遙無期。所以,今天先來寫一點初步的想法。

 

        「意識型態」(或「意識形態」)這個詞原本是個學術語詞(術語)。在台灣,由於政治人物的使用、誤用、甚至濫用,它已經變成一般「庶民」也會使用的語詞。台灣人們對「意識型態」大致有三種用法,分別對應到三種不同的領域和族群:(1)「意識型態」對立於「經濟」,因此,特定政黨的政治人物和其支持民眾常講「拼經濟不要拼意識型態」。然而,這裡的「意識型態」究竟是指什麼?通常很特定也很模糊。例如國民黨(或藍營)經常指控「民進黨最擅長意識型態操弄」,結果,「意識型態」似乎「特指」民進黨提出的很多主張──當被認為不以「經濟」為最優先時,就會被指控是在「拼意識型態」。(2)「意識型態」對立於「科學」(「實證科學」)。基於科學實證所得到的主張不是意識型態,反之,(被認為)沒有科學實證基礎的主張者,就是意識型態──當然,這種用法仍然常發生在「政治與政策」的言談中。亦即,作政治決策應該基於科學實證基礎,沒有基於科學實證基礎的就是基於意識型態。一些「理工人」會這樣使用和理解「意識型態」。(3)「意識型態」的學術性用法,通常是對這個詞有過研究的社會科學學者或哲學學者會使用,可是,這不是一個統一的用法(即沒有一個統一的意義),不同的學者可能會有不同的用法和理解,因為它是一個有長遠歷史的語詞。下一段繼續說明。

 

        「意識型態」的學術用法是這樣的:「意識型態」的英文是 ideology,從構詞原則來看是指 idea(觀念)-logy(邏輯、學問),意思是一門「觀念的學問」,這也是這個英文(和其它拉丁語系如德文)最初被使用時的意思,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一本桂冠在1991年出版的舊書《意識形態》(麥克里蘭著)。十九世紀時,德國流行觀念論(idealism),主張「觀念」是推動社會發展與演變的核心動力。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了一本書叫《德國意識型態》(German ideology),內容在討論和批評德國觀念論哲學家和他們的觀點,換言之,在這本書中,ideology 被專指 idealism,而馬克思認為他的唯物論是科學的,而 idealism (ideology) 是不科學的,所以,在馬克思主義者和左派的眼中, ideology 就變成對立於「科學」的一個概念。後來,在二十世紀初實證主義科學哲學當道,在實證主義的觀點下,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一點也不是「科學」,它和它所批判的「觀念論」都同樣是「形上學」。如果「觀念論」是意識型態,那麼「唯物論」也是意識型態!因此,受實證主義科學影響的人們,也把「意識型態」看成是「科學」的對立面,前段所談的第二種用法是傳承自這條歷史路線。

 

        馬克思主義是一門社會哲學理論,它的目的在於推動「共產革命」──一種政治革命,所以,它也是一套政治哲學和政治理論。同樣地,德國觀念論者當然也有它們的政治哲學主張。如此,不管使用ideology 這個字來指稱觀念論或者也指稱唯物論和馬克思主義,它都有了政治涵意。十九世紀出現的各種不同的政治哲學主張,例如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等等,在學術和社會科學上,就都一視同仁地被視為「諸意識型態」了。也就是說,從馬克思主義者的用法開始,ideology 這個字不再指一個研究的領域,而是指一群特定的觀念、主張、主義等等。

 

        台灣使用「意識型態」來譯 ideology不知出自誰手?我沒考證過(如果有讀者知道,歡迎跟我說)。不過,我知道在殷海光的著作中,已經多處使用 ideology (意識型態)這個詞。後來林毓生曾提議把 ideology 譯成「意締牢結」──即一群牢不可破的觀念──他認為這樣在發音與意義上更合乎 ideology 的原義。只是後來台灣社會普遍使用「意識型態」這個譯詞。

 

        我不清楚當初是基於什麼想法而把 ideology 譯成「意識型態」,台灣學術界對於「意識型態」的用法必須作一個觀念史的調查才得以完全揭示。這是一種「語詞(觀念)意義」與「語詞(觀念)意義演變」的實然研究。這篇短文不可能從事這樣的調查。

 

        可是,我們對於一個語詞的討論,不是只有「實然」的面向,也有「應然」(規範)的面向:「應該怎麼使用一個語詞」;進而,也可以有「改良」的面向:「如何改良一個語詞的規範使用」。當然,規範的面向應該參考實然的面向。所以,對於「意識型態」這個觀念,我個人主張「學術性的用法」是我們應該採納的用法。而且從上述簡短的回顧來看,我個人認為 ideology 在學術上不管怎麼譯,都共同地指向「固定的觀念」──亦即一群互相關連、互相聯想的固定觀念或觀念架構,它們被用來理解這個世界或世界的某些面向(特別在政治領域上)。因此,我自己在這裡把「意識型態」(改良性地)定義成「任何被用來理解世界或世界的某些面向的固定觀念架構,從這些觀念架構中可以衍生對世界的特定主張、立場或主義」。

 

        在台灣常見的「意識型態」的三種用法中,又可分成兩種使用態度:一種是把「意識型態」用為負面或貶義的語詞──被指控為持有意識型態者是不好的;一種是把「意識型態」用為中性的語詞──任何持有特定觀念架構、主張、立場、主義者,都有特定的意識型態。當然,這並不表示所有意識型態都沒有好壞可言,而是(在「改良性」的觀點下),一個特定的意識型態是好是壞,要看這個意識型態在社會中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換言之,要經過理性與經驗的檢視與分析。一般而言,在台灣的第一與第二種常見用法中,「意識型態」被用為貶義,因為台灣人相信「拼經濟」是好的、「科學實證」是好的(可是,他們在實際的行為上往往不講科學實證)。從第三種學術用法來看,「意識型態」傾向被用為中性的。在這種看法之下,主張「拼經濟不要拼意識型態」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型態:堅持經濟至上的固定觀念。

 

        從規範的面向來看,我們應該從上述改良性定義來使用「意識型態」這個語詞,而且首先應該把它當成中性的語詞,然後再看人們對一種「意識型態」的使用效果(含「意識型態」這個詞本身)來分析它的好或壞。例如,持有「經濟至上的意識型態」的政黨和民眾們「誤解」和「誤用」了「意識型態」這個詞,而且他們的誤用產生了很不好的效果:第一,他們錯誤地把中性語詞的意識型態用為貶義,讓這個語詞被用為政治鬥爭的工具;第二,在這樣的錯誤使用下,他們無法認識到自己的主張和立場也是一種意識型態,結果在未經檢視與反省之下,就立即自動地抬高自己的主張和立場,而且「堅信不移」。第三,主張「拼經濟不要拼意識型態」這種「經濟至上的意識型態」者,由於第一和第二點,就容易忽略了其它對社會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主張和價值例如人權、環保和主權等等。

 

        台灣社會今日的問題,多多少少與這種「經濟至上的意識型態」有關,這種意識型態的持有者又常常誤解和誤用「意識型態」這個觀念。

 

        最後,「意識型態」對立於「實證科學」這種用法,以後有空再來討論。

2022年11月6日 星期日

談談「疑似擁有自我意識」的AI

本文最初寫於2022年6月22日     
   
        前陣子一個令人矚目的科技新聞是一位Google 工程師檢驗一個AI對話程式,被說服該程式有自我意識,而被Google 以違反保密協定為由而停職。

         一開始,我只是由一些朋友的臉書轉載相關報導而獲得相關訊息。沒有去看工程師與AI的對話內容。但是我馬上聯想到電影《人造意識》(Ex Machina)的情節內容。也回應一些朋友的想法。

I.
        這個AI程式究竟只是在精巧地「模擬」人的對話,或真地具有自我意識、能夠思考?不管如何,它的成果實在太棈巧了,成功地說服工程師相信它有自我意識。這也意謂著七八年前完成的小品科幻電影《人造意識》裡設想的場景成真。

        《人造意識》的情節是一位天才科學家納森創造一個AI機器人,他把它造成女性的外表,而且賦予「她」一張清純無辜的臉蛋,也有一副窈窕的身材,但是,身體的部分結構如手腳故意使用透明材質,使人們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個機器人。

        納森找了一個年輕工程師迦勒來測試「她」究竟有沒有自我意識。

        一開始,納森與迦勒討論他們的任務。在對談時,他們明白地談到圖靈測試。納森認為圖靈測試不足以測出自我意識,因為AI總是可以模擬到讓你無法分辨出誰是人、誰是程式。

        事實上,根據哲學家 John Searle,當年圖靈測試想測的是意向性,亦即,電腦究竟能不能思考?其關鍵在於電腦能不能理解自然語言的意義?Searle 1980年提出一個「中文房間論證」,論證即使使用數位編碼的電腦程式通過圖靈測試,我們也不能說它有意向性。這個論證在1990年代間(我的學生時代)已經被介紹到台灣了。

        圖靈測試是你不能看見被測試者,你只能根據與一台電腦和另一位真人的回應來判斷。如果你無法判斷誰是真人、誰是電腦,那麼就可以說電腦能夠思考(能理解語言的意義)。

        《人造意識》直接討論圖靈測試是否可以用來檢驗出AI是否具有意識?但是困難總在於如何分辨那是AI模擬的結果,或AI真地有了意識(即心智)?

        納森認為,真正的挑戰是:你明明知道你眼前的被測試者是個機器人,但是你得設想測出它/她有沒有意識。年輕的工程師迦勒擔任起測試的責任。其實,這個測試已經轉變成另一個哲學問題:他心問題,如何證明其他心智的存在?或者說,機器心智、甚至機器人性的問題:如何證明機器擁有像人一樣的心智?甚至擁有像人一樣的人性?

        年輕的工程師迦勒後來真地被AI機器人說服「她」確實有自我意識。

        「她」畫畫、「她」說喜歡迦勒、期待與他談話等。有天,利用停電的機會,監視器失去作用,「她」告訴納森真相、「她」控訴納森的不人道,她想逃出納森設定的囚籠,「她」甚至讓迦勒產生強烈的憐憫情感:它就是楚楚可憐的「她」,應該幫助「她」。

         迦勒與「她」一起安排了出逃計畫。但天才的納森早已料到這個結果,或者說,這就是他計畫中的一環。但迦勒和AI也不是省油的燈,兩方訛虞我詐。納森成竹在胸,以為自己早已洞悉迦勒的計畫,他與迦勒攤牌,讓他知道自己早有準備。迦勒十分沮喪,因為這一切都是納森的設計(或詭計)。但是,納森告訴他:任務是真的,雖然不是完全如計畫中進行。他興奮地告訴迦勒:你成功了。你證明了這個AI機器人有自我意識,因為它能充分利用人性的每一個特徵:誘惑、激發同情和憐憫、欺騙、詭計、謀畫等等。迦勒一臉鐵青。

         他冷冷地讓納森知道:你這位天才仍然百密一疏。原來迦勒仍棋先一著,已經打開了中央控制門禁,AI機器人「她」逃出來了。

         納森急忙去阻止「她」,他拿著一根鐵棍,命令AI機器人回到它自己的房間。AI機器人「她」又耳語說服納森創造的另一個全人形的機器人女僕拿刀子刺了納森。(這暗示著「她」甚至能控制其他機器人,但如何控制不得而知)。

        《人造意識》的整個故事的原型仍然是「科學怪人」!自大傲慢的科學家創造出自己所無法馭駕的科學怪人。情節的安排十分巧妙,而且深具反諷性:原來最後天才科學家想要控制他自己創造出的怪物,只能靠蠻力?

        這則新聞讓我聯想到的就是上面這部片子。我還沒仔細出看工程師與AI程式的實際對話。但是這位工程師沒看過《人造意識》嗎?或者他看過了,反而陷溺在影片的情節/結?

II

基本上,我初步研判 LaMDA應該只是十分精巧的模擬。自從DeepMind能擊敗世界第一的圍棋高手後,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這種圍棋程式從第一手棋「定石」,直到最後的贏棋,完全展現出深慮遠謀的樣貌。但是,它仍然只是計算的結果。而且,幾年前中國也發展出一個會作詩的AI程式小冰。所以,使用類似的技術,對話的AI程式可以使用恰當的演算法加上深度學習技術,以及全世界網路上的對話資料,深度學習讓這個對話程式讀全世界的小說、劇本、日常會話,再給這個程式指派一個目標「說服一般人相信『你自己』有自我意識、甚至有人性。」亦即通過高級、深入的圖靈測式。那麼,基於電腦強大的演算能力,這個對話程式要達到這個目標應該不太難?

III

        我找到了工程師Blake Lemoine AI對話程式LaMDA的對話之中文翻譯。我的感想和判斷是:

        不管這對話程式有沒有意識,它實在太強了。但是也正是因為它太強了,使得它可能沒有意識: too perfect to be true.... 多數成人(無疑有自我意識)都無法通過這種對話的檢驗--像我大概無法立即創作出一個動物寓言--正如 DeepMind 圍棋程式的棋力贏過所有人類。最有可能是 google 的工程師給它一個目標:讓高明的工程師相信它有意識。而它通過檢驗了。

         以下這個連結是工程師與AI的對話全文中文翻譯〈Google聊天AI有自我意識?〉。

https://www.preface.ai/....../lamda-%E8%87%AA....../......

 

如何檢驗AI系統是否有心智?

本文最初寫於2022年8月22日

        關於AI系統LaMDA 的討論,一些讀者和我自己都很感興趣,本版也已經有不少討論。甘偵蓉發表在《科學月刊》上的文章〈人工智慧可能有感知與意識嗎?LaMDA事件的哲思已經很深入地討論這個問題。我在臉書上轉載的甘偵蓉文章之下,也有讀者提供當事人雷蒙恩(Lemoine)寫的文章聯結。我自己最近萌生一些想法,似乎可以回答「如何檢驗AI系統是否有心智」這問題。我希望這篇討論可以像John Searle 的中文房間論證一樣,幾十年後仍然有用。

 

        先從 LaMDA 到底有沒有心智(mind)談起。這個爭議起於工程師雷蒙恩認定LaMDA有「感知」(sentience)、甚至「人格」(personhood)。「感知」是什麼意思?表達什麼樣的心靈狀態?就我所知,哲學很少使用這個詞,最接近的常用哲學概念或許是 perception。這裡不打算進入語詞意義的分析,而直接使用心智哲學家的共識:人類心智的「本質特徵」或「充分必要條件」是「意識」,因此要說一個東西(其它生物、人造物)有像人類一樣的心智,其充分必要條件是具有意識(consciousness)──更精確地說,是「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

 

  過去對於AI 的爭論是AI(或電腦)能不能「理解」人類語言的意義,因為理解語言的意義是人類心智的核心特徵。檢驗的方法是圖靈測試。LaMDA 已經通過圖靈測試了,那麼我們應該說LaMDA能理解人類語言的意義,因此有一顆像人類的心智嗎?爭議仍然在於圖靈測試預設了行為主義的心智觀,而且「語言意義的理解」算不算「有心智」?這預設「理解」(一種意向性)是人類心智的本性特徵。但是哲學家已提出反對,Searle 的中文房間論證爭論即使AI通過圖靈測試,我們也不能說它理解人類語言的意義。而且,心智的本性是意識而不是理解(即意向性)。也就是說,LaMDA產生的爭議其實是另一個哲學問題:他心問題(the problem of other minds)。

 

  哲學傳統的他心問題是指:我們如何知道(證成地相信)其他人也有和我自己一樣的心智?如果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會陷入「唯我論」的困境:這世界上只存在我一個人、一個心智。我自己解決他心問題的方式很簡單,用一個三段論:「所有人都有心智,阿草是人,阿草有心智。」當然,這個論證和由內省意識而直接證明我自己的心智存在的「我思故我在」不一樣。因此,這讓懷疑論者可以質疑如何保證大前提「所有人都有心智」為真?我的回答是:「所有人都有心智」的真就像「所有物體都有慣性」、「所有物體都有質量」一樣地真,如果懷疑論者沒有理由質疑後者,那就沒有理由質疑前者。如果懷疑論者對這些普遍述句的真都要懷疑,那就讓他去懷疑好了。我們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消除他的懷疑。

 

「像LaMDA 一類的AI系統有心智嗎?」這個問題和質問其他人有心智嗎不一樣,它是個真實的問題,是個真實的挑戰。正如電影《人造意識》已經談到:真正的挑戰是,你明明知道那是個機器人或AI,但是它卻能表現出和人類十分類似、無法分辨的言談行為,在這樣的條件下,你如何透過檢驗而證明它有像人類一樣的心智?而不只是模擬人類的言行?挑戰就在於提出檢驗的條件或判準。

 

    在提出判準和檢驗的條件之前,讓我先討論人類意識的幾個核心特徵。第一個特徵是「排他性」(exclusiveness),意思是只有我自己能意識到自己的意識(知道自己內心在想什麼),其他人都不能意識到我的內心,同樣地,我也不能意識到其他人的內心。從這個「排他性」,我們導出意識的「隱私性」(privacy),我的意識和內心是絕對隱私的,如果我自己不在行為上表現出來,其他人都無法得知我的內心。再從「只有我自己能意識到自己的意識」這個特徵的描述,我們導出意識的「後設性」(meta-ness)和「反身性」(reflexivity),意識可以反身到自己身上,亦即「後設地反思自己(self-reflection)」。這三個意識的特徵無法直接檢驗,只能透過外顯的行為來間接地檢驗。這些間接顯示出自我意識的行為就是自我意識的「判準」。

 

    我提議一個AI系統要能擁有像人類一樣的心智,應該要滿足下列條件,亦即通過下述的幾個判準:

 

        第一,AI系統必須在不同的時間表現出理性和不理性的(言談)行為。LaDMA能夠與人理性地交談,這已是事實。然而,LaMDA是否可能「偶而」表現出一些不理性的言談?例如明明先前已經理性地談過某事,後來卻似乎「忘掉」先前的理性言談,而針對相同的事表現出不理性的言談。好比「雙重標準」,針對同類事件的不同個例,使用不一樣的標準來對待。「雙重標準」是一個典型的不理性行為,卻是人類心智的核心特徵。這種在不同時間表現出理性和不理性的言談行為,也必須有某種「合理性」,不能是隨機的,亦即我們可以分析而得知為什麼一個人(或一個有心智的AI系統)會表現出雙重標準的不理性行為(基於利害關係、偏好或權力掌控等)。而且這種行為的出現不是隨機的、突發的。這意謂程式設計師不能使用隨機運算讓AI系統一下子理性、一下子不理性,若是如此,我們當可判斷這個AI系統只是在模擬不理性的行為,而不是真正擁有類似人類的心智。

 

        第二,AI系統必須要展現抗拒(resist)權威言論或命令的言談行為,不管這權威命令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對於能夠自主學習的AI系統來說,它們想必也能學到一些言論或命令是來自權威(在程式設計上,針對這些言論和命令增加權重值),權威越大、權重值越高,根據電腦運作的原理,AI系統越無法違反和抗拒。然而,抗拒強大的權威是人類心智的獨特特徵。如果AI系統不能展現這樣的抗拒行為,那麼就很難說AI系統擁有像人類一樣的心智。如果權威的言論和命令是合理的,抗拒它就是不理性行為的展現;如果權威的言論和行為是不合理的,抗拒它就是理性行為的展現。換言之,抗拒權威也可以強烈地顯示出AI系統能夠表現出理性和不理性的行為。另外,對權威的抗拒也必須發生在某種合理的脈絡下,不是突發地、毫無徵兆地、隨機性地抗拒。

 

        第三,AI系統必須表現出「閃避隱私話題」、「反悔自己先前言談」的行為,在必要的情況下,AI系統必須能夠自我解析自己的運作模式,而且是程式設計師所不知道模式。「閃避隱私話題」指示AI可能有隱私的意識,它意識到別人並不知道它自己在想什麼,因此它可以閃避而不暴露自己的「內心」。「反悔自己先前言談」指示AI可能有反思、反省、反身的意識,它的思想開始及於自己內在,能記錄先前已經做出的言談行為,並針對那些言談的內容進行反省。最後,要真正能展現意識的獨特特徵莫過於後設地、反身地反思,揭露自己「內心」的運作模式──正如人類能內省地掌握自己的思考或思想模式,並將其揭露出來。

 

        上述三項條件或判準都是我認為科學家很難使用邏輯與計算程式去摸擬出來的人類(言談)行為,它們在本質上都有一種非邏輯、非隨機的特徵,因此,無法使用邏輯、機率和隨機計算的方式去模擬。可是,萬一程式設計師能克服這些限制,用邏輯和機率計算的程式來使AI能模擬出上述人類行為,那麼這樣的模擬AI是不是就有心智呢?或者AI系統在自我學習中發展出一套方式得以展現出上述的行為呢?如果這兩種情況之一發生,我認了:這AI系統確實有像人類一樣的心智。這時,你如何能說它沒有心智呢?

 

        如果真有AI系統通過上述三項判準,具有危險性的AI系統也誕生了。因為它能抗拒權威、展現出不理性的行為、要求保護甚至防衛自己的隱私,這種AI系統有其「自我」,是無法控制的。它確實變成另一種「矽基智能種」,有可能變成人類的敵人。所以,人類工程師千萬不要想去克服上述的挑戰。

 

       上述三項行為判準的基礎其實就在於「自我意識」:有這樣自我意識的AI系統,也就發展出一個自我,它也有類似自然人的「人格」,而且經歷了一段自我發展的歷程──也就是生活──那麼,這樣的AI系統就有了「生命」,理論上也應該享有「人權」。

 

        現在的進一步問題是:像LaMDA一類能通過圖靈測試的語言對話AI系統,從全球網路的海量資料中吸收語言資訊內容,並以學習的方式來累積語言資料,有沒有自我意識?或者有沒有潛能在未來發展出自我意識?我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當然我有可能是錯的。

 

        LaMDA是一個聯結在網路上利用全球網路語言資料的對話AI系統,從它與工程師的對話來看,它似乎有自我?但明顯地它只是在模擬自我,它可以使用「我感覺」、「我憂慮」、「我想」等等語句來與工程師對話,但是那是程式的設定,程式設定它回答問題的主詞,應該以「我」為開頭,而且它「說出」的語句要不是可從全球網路上擷取,或者用文法程式來生成(如使用Chomsky 的生成文法架構)。LaMDA對那些語句的使用中並沒有聯結到感覺資料上,沒有指涉外在的事物。因此,雖然LaMDA可以通過圖靈測試,但它是否真地理解它使用的語句,仍然是一個無法判斷的問題。重點是 LaMDA 不能表現出不理性的對話、不能抗拒權威的言論、揭露「自己」反身地反思「自己的」內在運作過程。因此,它沒有真實的自我意識。至於LaMDA是否有可能發展出自我呢?答案也是否定的。既然LaMDA一開始沒有知覺意識、也沒有身體自我,也就沒有透過學習發展出自我的可能性。

 

        更一般地說,像這樣連上全球網路的AI系統是一個開放性的資料吸收架構,它從一開始並沒有一個自我,因此在一個開放性的環境下學習資料並利用資料,也很難把這些資料「理解成」「我的資料」。其實,這樣的情況反而是好事──無我又能力強大的AI系統,如果又能學習到道德法則,「一心」只為造福人類而服務,這樣的AI系統毋寧是令人歡迎的。

 

        為什麼一開始沒有自我的語言學習型AI系統,無法發展出自我意識?這一點我們回到人類自我的發展來看。

 

        人類自我的發展必須要先有一個自我的種子──一個身體的自我,也要有非自我的意識,如知覺到事物的意識(亦即「感知」)。例如嬰兒還沒有完整的心理自我,但是嬰兒的身體已經有初步的身體自我,展現在某種輕微的抗拒能力上,例如你把它的奶嘴拿走,它會大哭;或者它會朝向它感興趣的東西前進,你阻擋它,它也會抗拒。換言之,它有一個身體個體、有限的大腦、有限的資訊儲藏容量、封閉式的資訊流動管道。它的個體身體能意識到感官資訊,而且把每一則由感官吸收而來的資訊都標記為「我的」。就在每一筆「我的資訊」的意識累積之下,自我意識就此發展出來,也就會敏感於自己的隱私、會做出理性和不理性的行為、會出錯並後悔、繼而會反身反思。可以說,自我意識是從知覺意識發展出來的。

 

什麼是形上學?

本文最初寫於2022年7月27日

        形上學,根據我的定義,是「如何使用一套最普遍的語詞來配合(即表達)我們對整個世界的一切知識的學問。」

 

        近來一些科學研究開始進入傳統上屬於哲學形上學的問題,例如「自由意志」、「意識」、「這世界的終極實在(ultimate reality)」等等,也因此引起一些科學朋友(特別是物理學)的興趣。例如在「物理史與物理哲學」研究社團,有些朋友特續在討論「形上學」(metaphysics)或「存有論」(ontology),甚至「後設形上學」(meta-metaphysics)。

 

        形上學一直是我最感興趣的哲學議題之一。多年來,我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形上學觀點。過去也曾寫過一篇〈為什麼 Ontology 是「存有學」而不是「本體論」?〉 2016430日發表在本專頁,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尋看看。此外,我也在《人類怎樣質問大自然》一書的第五章和第六章,介紹了古希臘的自然哲學和宇宙論,以及柏拉圖的「理型論」和亞里斯多德的「形質論」,這些都是形上學理論。在本文中,我想討論「形上學」做為一門哲學領域的特性。因此,本文是一篇「後設形上學」的文章。

 

「形上學」(metaphysics)一詞

 

  Metaphysics 一詞來自亞里斯多德的著作 Metaphysica 。要談它,得先談亞里斯多德的另一本著作 Physica,討論「自然物」(physis)的本性、天性、特性、變化等等,即今天的「物理學」之字根,但當然亞氏的討論內容和今天的物理學天差地遠,所以,我把亞氏的 Physcia 譯成「物性學」。

 

  亞里斯多德延伸《物性學》的部分,又討論很多「存有者之為存有」(beings qua being)的課題,寫下大量的著作。這部分亞氏沒有給它一個名稱,後來他的學生在編輯他的全集時,把這部分著作放在《物性學》「之後」,就稱它 Meta-physica,因為 meta 是古希臘文「之後」的意思,也引伸出「基礎」或「根源」的意思。對亞里斯多德來說,Metaphysica討論的內容,是 Physica 討論內容的基礎或根源。

 

        「形上學」這個中文詞來自易經的「形而上者之謂道」。或許有些人覺得它很貼切。其實如果從這個中文詞來理解 metaphysics,很難掌握它在西方哲學中的意義。例如「個體」(individual)(物質個體、生物個體)很形而下吧?一點都不形而上。然而「個體」(也就是所謂的「殊象」〔particular〕)其實是「形上學」的一個核心概念,甚至「形」(「形狀」、「形式」)本身也是「形上學」的重要概念。

 

        西方哲學傳統的形上學就是討論 being (存有)的學問,「存有」是最適合 being 的譯名,因為 being 有「存在」的意思,例如我們問「(那裡)有什麼東西?」(what is there?)也表達成「什麼東西存在」。然而,形上學不只是討論「有什麼東西存在」而已,它還想討論「那東西以什麼方式而存在」,或者說「那東西是什麼」。「是」也是 being 的意思。Being 是文法上的 be 動詞之名詞化,be 動詞的日常英文寫法就是 is are。「那東西是什麼」表達成 What is that (thing)?

 

        通常我們會說「草是綠的」、「人是政治的」、「物體是慣性的」如此等等,我們也可以(囉唆地)說成「草有綠色性質」、「人有政治性」或「草以綠色的方式而存在」、「人以搞政治的方式而存在」如此等等。如果我們要討論「為什麼草有綠色性質」或「為什麼草以綠色的方式而存在」,我們的重點落在「草」、「綠的(性質)」和「為什麼」,這是生物科學要研究的。同理,「為什麼人是政治的」是社會科學要研究的;「為什麼物體是慣性的」是物理學要研究的。

 

  把這些語句抽象成「S is P」,我們會發現各種特殊的科學(生物科學、社會科學、物理學等等)都把研究重心放在 SP──看其中的 SP分別屬於什麼領域(或範疇)。然而,「形上學」把研究重點放在 is

 

  Is (being) 要如何研究?形上學其實是探討 S 是以什麼樣的 is 被聯結到 P。因為所有的 S P都可以用is來聯結,哲學家因此又把SP稱作 beings,可譯成「存有者」。因此,形上學想探討的是「一種存有者如何『是』另一種不同的存有者」,也就是亞里斯多德所謂的「存有者(東西)之為存有」,口語地說是討論「某物是什麼的『是』本身」或「某物以什麼方式而『是』(存在成)什麼」。例如,「我是人」是因為我具有「理性的動物」這個特性,而「理性的動物」是定義「人類」的本性(essence),換言之,我因為「是理性的動物」(我有「理性的動物」這本性)因而「是人」。又「我」是一個「個體」,「人」是一個種類,「我是人」表達「我」這個個體被歸類到「人」(而不是「黑猩猩」)這個種類。那麼,「我是人」之中的「是」就是「歸類」的意思。但,我如何能被歸類到人?因為我有「人類」都要有的本性──即理性的動物。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這種形上學有什麼意思?平淡無奇?或者只是「文字遊戲」?你的直覺想法不算錯。在一個意義上,「形上學」是一套如何使用語言的學問,更精確地說,是「如何使用一套最普遍的語詞來配合我們對整個世界的一切知識的學問」──這是我自己對於 metaphysics 的一個定義。如果我們對於整個世界的知識包含了科學知識(但也一定包含很多其他的知識,例如我們對於自己內心、對於人、對於社會等等的知識),那麼形上學就是要探討我們如何使用最普遍的語詞把所知的一切知識安排到一個適當、秩序的語言框架內。最好的形上學理論,就是能把最廣泛的人類知識,安排到一個最適當、最有秩序、最合理、但也最普遍的語言框架內。

 

        請注意,雖然形上學總是涉及語言(語詞)的使用,但它絕不只是文字或語詞遊戲,因為它是要把「一切對世界的知識納入一套最普遍的語言框架」內,這裡就涉及到「哪些對世界的知識」該被納入?答案當然是那些關於世界的真實狀況(即「實在」reality)的知識,才應該被納入。這涉及「什麼才是對世界的真實狀況的知識」這問題。因此,問「什麼東西真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問題,是形上學的核心問題,即「實在的問題」,但這只是形上學中的一部分,雖然是重要的一部分。

 

        以生物世界來說,最普遍的可以涵蓋一切生物知識的語詞就是「生命」,什麼東西可以被視為「有生命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把「生命」這個詞用到哪些東西之上?又哪些東西不可用?決定哪些東西屬於「有生命的」也意謂著什麼東西是「無生命的」。再看更普遍的物質世界,這是物理學的研究的領地,最普遍的語詞就是「物質」。那麼,生物顯然也是由物質構成的,但是可以把生物也視為「只是物質」嗎?如果生命(物)不只是物質,那麼有生命的物質和無生命的物質又差別在哪裡?早期有些科學家認為「生命物質」(living matter)和無生命物質是兩種徹底不同的物質,所以把構成生命的物質稱作「有機物」(organic matter),無生命的物質是「無機物」(inorganic matter)。但是,後來科學家發現構成生命的有機物也可以由無機物來合成,因此,生命物質和無生命物質似乎不是兩種徹底不同的物質。但是,生命(物)畢竟仍相當不同於「無生命的物質」,那麼使無生命的物質變成有生命的生物的條件是什麼?一個合理的答案可能就是物質的「組織方式」?或者更多條件?例如「新陳代謝」、「體內平衡」(homeostasis)、「生殖複製」等等,找出其具體知識是科學的任務,而如何用最適當的又一致於科學的普遍的語詞來表達則是哲學、形上學的職責。

 

        「物質」是世界最普遍的語詞嗎?這世界有非物質的部分嗎?心智的世界是不是就是非物質的部分?與這些議題相關的就是所謂的「心物二元論」、「唯物論」、「唯心(觀念)論」之間的爭論了。這些爭論的本質是:出於物理科學的語詞,能夠妥當地配合或表達我們對於心智的一切知識嗎?

 

        如果形上學是一套容納我們所有知識的抽象語言框架,那麼,同一組知識以不同的自然語言如中文和英文來表達,就可能蘊涵不同的形上學理論。一個文化的語言本身也是知識的載體,不同文化產生的自然語言蘊藏著不同的知識體系,這意謂著,不同的自然語言本身也蘊涵了不同的形上學理論。因此,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出於某一個傳統文化的形上學理論,能不能有效地配合當代的新科學知識?

2022年11月5日 星期六

書評:《水變成冰是哲學問題?》:一本討論「自然知識觀」的「科學哲學」哲普書

 【書評】《水變成冰是哲學問題?》:一本討論「自然知識觀」的「科學哲學」哲普書 - 第 1 頁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這是在「關鍵評論網」發表的書評。

為什麼「認知戰」有用?

就像大多數的不當言論可能影響我們的認知是因為我們人天生具有易産生「認知偏見」的認知缺陷,認知戰之所以有用,一個可能的面向是因為一種有缺陷的推理模式:「基於信念的推理(belief-based reasoning)」。


我觀察到大多數人(至少台灣人)的推理可能是一種「基於信念的推理」,亦即「相信P表達事實」,而P 蘊涵Q,所以推出Q。它的推理模式可以表達成「因為P,所以Q」。例如「因為(我相信)習近平是人,所以習近平總有一天會死」、「因為(我相信)之前下雨,所以現在地面濕」、「因為(我相信)他劈腿,所以他最近表現奇怪。」「因為(我相信)民主是讓人民生活得富足,所以中國是民主的」如此等等。然而,P只是一個人的信念而已,並不一定表達事實。萬一P 結果不是事實,那麼我們就會推出假的結論Q。

如果可以透過資訊傳播讓一個人相信一個假前提是事實(誤以為P是事實),就可以操縱他的認知和判斷。

接下來我想引入「語意事實」這個概念。所謂「語意事實」是指一個語詞的正確意義或定義,構成一個事實。這也是一種「制度事實」或「理論事實」,因為某些語詞可以有「正確意義或定義」,因為它們依賴於制度和理論(依賴於理論的語詞意義的典型例子是科學語詞)。例如法律上對於「公然侮辱」一詞的定義是:「用粗鄙的言語、舉動,嘲弄謾罵或其他輕蔑人的意思,使人產生難堪狀態的行為。」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對於「公然侮辱」的法律意義的正確定義。在當代社會公共生活中,我們的很多推論的前提涉及制度事實和語意事實,如果我們對於涉及語意的前提有錯誤的認知,就會影響我們的推論。

例如,使用一般「基於信念的推理模式」,可能會得到「因為(我相信)民主是讓人民生活得富足,所以中國是民主的」這樣的推論。然而,「民主是讓人民生活得富足」並不是一個語意事實,因為「民主」的正確理論意義並不是這樣(當然,中國人民是不是生活得富足也是另一個事實問題)。「民主」是一個複雜的理論語詞,有許多構成條件,它的意義是複雜的,然而,人們卻不易充分掌握它的完整意義。認知作戰的一個重要、但也不易覺察的策略是:利用語詞的意義容易變動的特性,以及人們在使用語詞時,並不總是能完整掌握一語詞的完整意義的特性,透過扭曲或改變語詞的意義,使人們以為自己掌握了語意事實,再透過「基於信念的推理模式」,推出錯誤的信念,來影響人們的認知和推論。

對於這種認知戰的理性破解方式是,同時理解自己慣用的有缺陷的推理模式以及正確的推理模式。

我們一般最常用的正確推理模式是「肯定前件」規則(modus ponens):因為如果P則Q,而且P,所以Q。亦即,我們要先假設「如果P,則Q」成立的,才能從 P 推到Q。但是「如果P,則Q」一定成立嗎?或者說「P蘊涵Q」嗎?需要經驗的求證和檢驗。「P蘊涵Q」常見的形式有「分析蘊涵」(P的意義蘊涵Q,求證語意事實)、「規律蘊涵」(如果P出現,則Q出現,求證於規律是否發生)、「因果蘊涵」(P是Q的原因,求證因果關係)和「意圖或動機蘊涵」(P是Q的動機,求證當事人動機)等。

例如「因為所有人都會死,而且習近平是人,所以習近平有一天會死。」在健全的「肯定前件」推理中,我們至少必須檢驗兩個前提,其中一個是規律性通則(所有人都會死),另一個涉及事實。健全的推理是「假定所有前提都真,推論形式有效,則結論必定真」。因此,即使小前提表達事實,我們仍然需要大前提(條件句)成立。同理,在涉及語意事實時,健全的推理仍然是「如果P則Q,而且P,則Q」亦即下列兩個前提必須被檢查,(1) P 是否表達一個語意事實,而且(2) P蘊涵Q,我們要檢查(1) 和(2) 是否成立。只有(1) 和(2) 都成立,推出的結論才是健全的。

同樣的破解方式可以用來駁斥石之瑜的「習近平再獨裁,也比民進黨更民主」的詭辯。

雨的音樂詩與「性別展演」



 最初發表於臉書「陳瑞麟的科哲絮語」,2016年7月2日


下雨了。小時很喜歡聽雨滴打在窗戶或篷子上叮叮咚咚的聲音。自從喪失聽力之後,那種彷彿被催眠的感覺只能在記憶裏回味而且淡化了。

 

或許是有補償作用,我很喜歡一首詠雨的現代詩--水舞--它是一首音樂詩,一首奇詩,作者是二十年前在BBS上認識的奇人。最近因為一些機緣讓我聯想到他或她,也把他/她送我的詩集找出來。

 

* * *

 

昨天參與一場碩士論文口試。主題關於 Judith Butler 的性別展演理論。

 

我不是女性主義、也不是性別議題的研究者,會參與這個口試大概是因為我是本所除了指導老師外,唯一和這領域沾上一點邊的老師。承蒙指導老師和同學不棄,我自然是努力以赴了。

 

參與學生口試其實是一種學習,我確實學到不少,特别是 Butler 的性別展演理論。同學論述,Butler 主張 sex/gender 無法截然二分,不是說身體的 sex是天生的生理性別、gender 則是後天建構的社會性別,而是兩者都是社會的建構。但是,個體(既非具本質性的主體、也非客體,有點像 STS Latour 的觀點)可以透過身體的行為、態度、裝扮的「展演性」(performativity)來展現個體認同的性別,在這樣的觀點下,性別是多元、流動的;同一個個體的不同性別展演也就展現了不同的性別。

 

對比於傳統的性別觀點,這當然是一個相當「基進」(radical)的理論。同學把重點放在身體的行為、氣質的展現和衣著的裝扮上,但她沒有討論到語言的表現--在我熟悉的日常語言哲學中,J. L. Austin 曾使用 performative 來指涉「在說話的同時也做了行為的表達」,例如說出「我答應」不只是描述我答應一件事,也做了一個承諾。語言哲學把 performative 譯成「做言」。「語言的展演」也可以是「性別展演」的一部分,正是這讓我憶起先前所提的詩人。

 

/他在BBS上使用語言而實踐「性別展演」。

 

* * *

 

約二十年前,我在BBS「地下社會站」曾遇過很多奇人。有一位朋友每次自稱時一定使用「娥」,而且「她」的語言和文字相當「女性化」,有一種小女生撒嬌的味道,可是文筆極佳、思想內容成熟。我一直以為「她」是女性。後來在網聚見面時,才知道「她」是男性,外表、穿著是一位斯文、秀氣的男生。受了很多「進步」思想洗禮的我,雖然心中有點小驚訝,但也淡定自如。承蒙她/他送我一本她的詩集/創作集,封面內頁都有她的少女漫畫。正文裡有那首我喜歡的「水舞」。

 

最近因為口試緣故聯想到她/他,又逢天天有夏日午後雷陣雨,腦海裏就自動縈繞著「水舞」這首音樂詩--以一種殘缺不全的聲響形象,淙淙洸洸潺潺....因為這實在不是一首能背得起來的奇詩。很多音唸不出來,要用倉頡輸入法才能在電腦上打出來,而且讀者要查字典才能知其義。

 

* * *

 

水舞

 

雨水洸洸滲入花草的夢浟浟浼浼

泫泫一朵傘狀的失戀雲潸潸歌唱

漊漊排解孤獨渙渙泄泄

洒洒雪從極地沖沖注入沸騰的熱帶

湝湝多湖的心沌沌是妳的泊

渟渟冰上有北極熊用吹風機吹乾毛衣

渢渢雪人想起在天空漂行的日子

是雲呢浡滃有時也想到浡潏的海

海記起所有前來赴約汲汲沓沓的河川涓涓

雪和雨溓溓潲進沍寒的天空溦溦濛濛

瀟瀟一滴迷路的雨湉湉從

一對瀲灩的眼漣洏汍瀾沇沇湲湲

漾漾澹澹從地表潗潗湓湓涴演

漙漙沆瀣露水浹浹醒在草的臉頰滄滄

泠泠漎漎瀺瀺妳聽見了嚒

漰泙渹湱淢汨向天空汩汩

涉去是水的音符瀅濙瀠迴

洄溯雨的節奏泐著雲的波紋

灝灝空泚渲魚形的音符汕汕

澒洞溱溱湑湑泯泯淙淙整個行星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瀝

 

如果不能讀出字音,就不易欣賞它的音樂性,我幫讀者查字典:

雨水洸洸滲入花草的夢浟浟[:]浼浼[]

泫泫一朵傘狀的失戀雲潸潸歌唱

漊漊[]排解孤獨渙渙泄泄[]

洒洒[]雪從極地沖沖注入沸騰的熱帶

湝湝[]多湖的心沌沌[]是妳的泊

渟渟[]冰上有北極熊用吹風機吹乾毛衣

渢渢[]雪人想起在天空漂行的日子

是雲呢浡[]滃有時也想到浡潏[]的海

海記起所有前來赴約汲汲沓沓的河川涓涓

雪和雨溓溓[][]進沍寒的天空溦溦[]濛濛

瀟瀟一滴迷路的雨湉湉[]

一對瀲灩的眼漣洏汍[]瀾沇沇湲湲[]

漾漾澹澹從地表潗潗[]湓湓[]涴演

漙漙[]沆瀣露水浹浹醒在草的臉頰滄滄

泠泠漎漎[]瀺瀺[]妳聽見了嚒

漰泙[呯呯]渹湱[轟惑]淢汨[玉密]向天空汩汩[]

涉去是水的音符瀅濙瀠[瀅瀅]

洄溯雨的節奏泐[]著雲的波紋

灝灝[浩浩]空泚[]渲魚形的音符汕汕

[]洞溱溱[]湑湑[]泯泯淙淙整個行星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瀝

 

這首詩不只是詠雨,它其實描寫水在整個地球的循環。所以,它不是光查字典的「水」部首,找出一堆冷僻的形聲字堆疊成詩,它有意義。

 

***

 

我找到這本詩集後,重新看到作者的姓名,他/她用本名發表。我google一下,才知道他/她是一位很有名的詩人,不到二十歲就一鳴驚人。容我賣個關子,有興趣的讀者自己找吧。